芦苇灰白色

姻缘劫|北境之春(五)

任昊时常会在夜里出去,大约一个时辰后带着一身寒气回来。即便他不说,徐宁也大概能猜到他在忙些什么。冬夜里的镇子上安静的很,他耳力又非常好,能够听到清晰的马蹄声和墙角的窃窃私语声。

任昊被夜风吹的浑身冰凉,一脱下外衣就往他身上靠。如果他想躲开,任昊就会用力的将他抱在怀里,脸颊埋在他的脖颈里,只有呼吸是热的。徐宁时常会被他身上的冷气激的浑身一颤,但他还是不忍心将他推开。

反正他快要离开了,他总是这样想着。

任昊也没刻意瞒着他,所有的行踪看起来都非常光明正大。只是徐宁不问,他便不会主动去说。有一日,同任昊接头的那人来的早些,徐宁朝门口望了一眼,两人打了个照面,他有些惊讶的发现那人有些面熟,竟是几个月前来搜寻过任昊的那个将领。


正月十五的前两日,那个将领又来到徐宁家中,手里还牵着另外一匹马。那马长的高昂雄俊,毛发乌黑发亮,一看就是一匹上好的北境战马。

任昊牵过缰绳,熟练的翻身上马,然后对徐宁说了一句:“我去去就回。”

徐宁没说什么,继续做着手中的活计。

他听到那哒哒的马蹄声逐渐远去,直至完全销声匿迹。


任昊当天没有回来,徐宁只得把多做的饭菜留到第二天吃。到了第二天傍晚,任昊仍旧没有回来,徐宁只做了自己一个人的饭。

第三日,天已经完全黑了,徐宁坐在屋里给自己的弓箭更换弓弦。马上就开春了,他需要为即将重新开始的射猎做好准备。

任昊回来的有些悄无声息,等他站到徐宁面前的时候,徐宁才抬头看了他一眼,好像还受到了一点惊吓。任昊清晰的看到他的身体微抖了一下,眼神里也满是意外。

徐宁没料到他会回来,方才太专注在弓箭上,后来又有些走神,完全没听到外面的动静。

他抬头看了任昊一眼,觉得他好像变了一个人。他恢复了北境军的装束,皂衣玄甲,发顶上又多了许多细小的辫子。这样的任昊让他觉得有些陌生,又有些不适。

他认为他是来同他告别的,于是低下头继续用兽皮擦拭他刚刚换好的弓弦,等着他说些什么。

任昊去灶房看了一眼,冷锅冷灶,晚饭时间已过了许久。他又回到两人的卧房,将披风解开扔到一旁,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。

“我还没吃饭。”沉默了一会儿,他终于开口道。

“我吃过了,你饿的话,可以自己去做些。”徐宁不太想动,他甚至不太想看他,因为他那身装束实在有些刺眼。

“我想吃你做的,我饿着肚子赶夜路回来,就是想再吃一次你做的饭,我明日就走了。”

许是他的话里有几分幼稚的委屈,又或许是因为他真的即将离开,徐宁放下了手中的弓箭。


徐宁给他做了一碗热乎乎的片儿汤,加了一些腊肉,还给他煮了几个元宵。任昊吃的心满意足,仿佛饿了好几天终于吃了顿饱饭。

徐宁本想说些什么,张了张嘴又将话咽了回去。他是个将领,在军营里怎么会饿着肚子,他觉得自己想多了。


因为想着是最后一次同寝,徐宁没有再抗拒任昊的拥抱。他甚至想,如果他做出更亲密的举动,他要怎么办。

“你什么都不问我吗?”他像小孩子一样在后面用头拱着他的头。

“问与不问又有什么区别。”离别在即,知道的越多反而是一种负担,他想。

过了一会儿,任昊将下巴枕在他的肩膀上。

“我的家族,兄弟姊妹众多,我不是嫡出,在家中不受重视。我的父亲原本是让大哥攻打邺城,久攻不下,才换了我。城破了,父亲很高兴,大哥却对我嫉恨在心。那日在落雁山中,我同大哥一起奉命追击残余的南国军。我的一个亲兵被大哥买通,趁双方激战时,在背后射了我一箭。我重伤不敌,跌落山崖。”

“那个亲兵被大哥亲手当场斩杀,以撇清关系。我的表兄觉得蹊跷,主动请缨留守邺城,一边探寻我的踪迹,一边搜罗大哥陷害我的证据。你见过他,他叫赵简,是我舅舅的儿子。”

“我必须要走,我不能让大哥那样的人手握军政大权,我更要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。还有,我不姓赵,我姓任,你要原谅我。”


徐宁默默的听完他的讲述,心中愈发的凄冷沉寂。又像是北地冬日里刮起了白毛风,大风过后,天地茫茫,什么都不剩了。

他原本以为他是个将门之子,没想到还低了。饶是他再怎么孤陋寡闻,也知道“任”是北境的国姓。

“你怎么什么都不说?我就要离开了,你当真没有话同我讲?”见他没有一点反应,任昊又问道。

徐宁闭了闭眼,忍着心口传来的阵阵痛楚。

“我应该对你说什么?是祝你战无不胜,还是祝你所向披靡?你要攻打的可是我的故乡。”

“你……”任昊紧紧抓住他的手臂,力气大的让他有些吃痛。

徐宁看着他,又一字一句的说道:“我想说的是,我现在很后悔救了你,后悔遇见你。”

“你撒谎!”

任昊将他摁在床上,翻身压了上去。他啃咬他的嘴唇,追逐他的舌头,让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。他还扯去他的衣衫,继而亲吻他的脖颈和胸膛。

任昊的攻势异常凶猛,徐宁无力招架,他渐渐的放弃了挣扎,任由他在自己身上肆虐。他闭上眼睛,眼角有泪痕划落。

“别哭。”见他流泪,任昊又变得温柔了许多,他舔去他的泪珠,在他的耳边低语。

“你的故乡就在那里,在你的心里,没有人能夺走它。”

“你也不必怜爱你们的皇帝,想想你的父兄为何而死,你又为何来到这里。”

“你们的皇权积弊已久,你们的官员贪墨渎职,你们的军队不堪一击。你们整个国家就像一个垂死的病人,无药可医。亟需一把尖刀剜去它的脓疮,再用炙火烧掉它的病灶,如此才能革故鼎新,重获生机。我们北境,就是那把刀,那团火。”

徐宁已经无法分辨他的话有无道理,因为他就像一把火,将他的身体炙烤的滚烫,又像是一把刀一样刺进了他的身体。

他觉得身体很痛,又像是个溺水之人,无所依着,只能攀着身上人的背,和他一起沉浮。

那人的动作非常霸道,话语又极尽温柔,他蛊惑他,让他喊他的名字,喊他夫君,还一声声的叫他宁宁。

他许久没有被这么亲昵的叫过了,他恍恍惚惚的,如在梦中。

他忽然记起那一年,柳叶初绿,新燕啄泥,春雨淅淅沥沥的将整座杭州城织进一片雾色里。他的父兄回乡探亲,给他带了不少新鲜玩意。他玩的十分入神,饭也不肯好好吃。他的父亲斥责他贪玩无状,他的兄长则袒护他说:“让宁宁玩吧,难得一回。”

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父兄。那一年,他的兄长刚满十八岁,甚至来不及说上一门亲事。

任昊见他泪流满面,以为他疼的厉害,于是停了下来。徐宁睁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,然后抬头将他脖颈上悬挂的那颗狼牙含进了嘴里。他主动喊他的名字,示意他继续。

此时此刻,只有身体上的痛楚才能让他忘记心里的痛。


两人折腾了许久,直到徐宁累到极致,昏昏沉沉的睡去。失去意识前,他察觉到任昊将那颗狼牙坠饰挂到了他的脖子上,还对他说可惜少了一顶金纱帐,以后补上。


不知过了多久,徐宁醒了过来。外面天还黑着,也不知是几更天。桌案上的油灯亮着,任昊坐在椅子上,一手执笔,好像在写着什么。

徐宁觉得有些渴,便披上衣服起身下床。身体酸痛的厉害,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忍受。

任昊见他醒来,冲他笑了笑,然后伸出手将他拉到身前,让他坐到自己的腿上。

他指着桌上的信件对他说:“我睡不着,想起还有几件事情要交代给赵简,你帮我转交给他。”徐宁没有点头,也没有摇头。

任昊又从桌上拿过一张房契,对他说:“我在邺城给你盘了一家医馆,你的医术很好,不应该荒废,你的父兄应该也希望你传承家业。打猎太危险了,我不放心你。你一定要去,否则我就让赵简绑你过去。”

徐宁仍是没有说话,任昊在他的颈间流连亲吻,他轻轻推开他,起身走了出去。


过了一会儿,徐宁回到卧房,手里多了一个荷包和几样药材。

他拿起一枚草状的药材对任昊说:“这个是吉利草,我希望你此行平安。”他小心的将药草放到荷包中。

然后,他又拿起一颗黑色的植物籽实状的药材说:“这个是王不留行,我希望你不要滥杀无辜,时刻记着得人心者得天下。”

“这个是合欢,你我已有夫妻之实,你要记住这一夜。”

“这个是女贞,你我虽没有夫妻之名,但我会以夫妻之礼待你,希望你也是。”

“如果你做不到,那就像这颗药材,各不相干,它叫独活。”

“最后,这是当归,我希望你活着回来。”


徐宁将所有药材放到荷包里,将封口束好,递给任昊。任昊看着他,目光灼灼。

“如果我死在战场上呢?”

“那我就去跟李大牛成亲。”

“想都不要想。”任昊一把将他拉进自己怀里,分开他的双腿,让他跨坐在自己身上。徐宁仅穿了一件外袍,身下未着寸缕。

“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。”他有些凶狠的吻他。


两人抱在一起颠簸了一阵,徐宁将任昊的中衣弄脏了。徐宁让他换一件,任昊却说这衣服他要一直穿着,不换也不洗。徐宁有些窘迫的说那就臭了,任昊见他面色羞红,甚是可爱,又情动不已。

他抱着他站起来,将他放到了桌子上。


桌子腿吱吱呀呀的响了好一阵儿,床帐又摇晃了半宿,直到天色微明,两人才云收雨歇。

徐宁躺在任昊怀中平复着心绪,任昊轻轻按压抚摸他的小腹,为他缓解不适。

二人初尝人事,食髓知味,任昊忍不住贴在他耳边说了不少孟浪话。一会儿说他要是女子,这一夜肯定怀上了。一会儿说他这两日看了些话本才知道怎么做。又说,原来这事的滋味这般好,果然要三天三夜才能尽兴。

徐宁不信他是初次,任昊则有些委屈的解释说是真的,他此前醉心行兵打仗,对这事没什么兴趣,直到遇到他才算开了窍。


天亮以后,任昊用过早饭以及徐宁给他熬制的参汤,起身离开。

上马的时候,他趔趄了一下,吓的徐宁立马上前扶住了他。

“早说让你节制些。”徐宁很小声的责怪道。

任昊却趁机勾过他的头,深深的亲吻他。

直到徐宁有些喘不过气来,他才依依不舍的放开了他,“我故意的,逗逗你。”


“啊!”一大早过来找徐宁,想叫他一起去邺城赶市集看花灯的李大牛站在大门口,被吓的个目瞪口呆。

徐宁羞的满面通红,用衣角擦拭着自己的嘴巴。

任昊狂笑着打马离去,只留下一句:“等我回来。”


徐宁搬去了邺城,他给自己的医馆取名叫“回春堂”,这也是徐家历代以来医馆的名号。

他的医术很好,很快便在邺城有了名气,每日来医馆看病寻药的人络绎不绝。他招了两个聪明伶俐的学徒,能替他分担一些活计,也能将他的医术传承下去。


烽火连三月,家书抵万金。

任昊离开以后的大半年里,徐宁只收到过他的两封书信。

一封信上说,北境军已经攻克了南国的都城,南国的皇帝乘着大船逃亡到了海外,不知所踪。还说他的大哥从战马上跌落,摔坏了脊椎,下半生都要在轮椅上度过。他想暂且放过他,看他往后的表现再做打算。

另一封信上说,北境在攻打杭州城的时候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抵抗,战事持续了十几天,杭州的城墙都被两国将士的鲜血染红了。任昊说他见识到了南国将士的英勇,城破以后命人将南国将士的尸身一并妥善安葬,以示尊重。

随信而来的还有几瓣干枯的桃花瓣,任昊说他特意去了一趟徐家老宅,见门前桃花开的正好,便折了一朵随信寄给他。


再后来,任昊便断了音信。徐宁去问赵简,赵简只说前方战事吃紧,恐怕是无暇顾及,还说任昊命大的很,让他放心。过了许久,他才知道,任昊受了很重的伤,无法书写。

他断断续续的从赵简那里听到一些消息,八月,北境大军一路南下,势如破竹,打到了番禺。至此,南国的国土已经丧失殆尽。十月,新皇登基,大赦天下。邺城的官吏甚至给他送来一纸文书,说他父兄的冤案已经平反,他现在是无罪之身,去留自由。

他已没有什么感觉,只是把父兄的牌位和母亲的放到了一起,恭恭敬敬的上了三炷香。

再后来,他听说皇帝开始论功行赏,封赏一众文臣武将,他的众多子女也都被加封藩王或者公主。他甚至早早的册立了太子,以延国祚。


北境的春天很短,好像一不小心睡个午觉就让它溜过去了。

今日街上没什么人,医馆里也很难得的没什么人,城里的男女老少都赶去了城门口,说是要看看新的北境王长什么样子。两个小徒弟也好奇的很,徐宁便放了他们的假。


徐宁趴在柜台上小睡了一会儿,听到门口有响动声,抬头揉了揉眼,便看到一个皂衣玄甲的人走了进来。

那人自行坐下,又将手腕放到脉枕上,对徐宁说:“大夫,我得了相思病,已经快病入膏肓,可有良药医治?”

徐宁摸上他的手腕,又从手腕摸到他的手指,紧紧握住,“自然是有的。”他探身,在那人耳边低语道:“不过,这幅药材非常坚硬,需要借王爷的玉杵捣一捣才能入药,不知王爷是否愿意?”

“乐意至极!”

任昊大笑着走进柜台,将徐宁一把横抱起来,向后院走去。

门口的守卫非常恪尽职守的将医馆的门关了起来,挡住了满院春色。


徐宁没有再返回过江南,因为北境的春色一样让他流连。白水镇以北是任昊的封地,自此,北境再无战事发生。

二人相携一生,终老邺城。


(第二世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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